*香草美人~序 香草與美人的相互攀附托身,自古多有,是中國文學作品裡習見的景觀?是以九歌裡那位靈慧輕倩的山鬼是“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女性姣好的姿容因飾之以芬馨的芳草,遂使其形象格外明媚生動;這實在是因為朱顏皓齒的柔嫩生命與花卉所萌發燦放的青春所喚起的人的美感質地是那麼的彷彿酷似?所以詩經碩人篇有 “手如柔夷” ,“桃之夭夭,灼灼其花,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等這樣的句子;而花兒易謝的宿命及其妍美也多被詩人們用以寄懷感嘆抑或諷喻比興,如 “感時花濺淚”(杜甫指國破之痛), “娉娉裊裊十三餘,荳蔻梢頭二月初”(杜牧以喻少女), “絲蘿願托喬木”(孔雀東南飛妻子托終身於夫婿之意), “一支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李白以稱楊貴妃), “鴛鴦會雙死,梧桐雙待老”(孟郊比喻兩情不渝),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借指情越生死之界),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李賀以形容蘇小小),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寄予孤寂寥落之情),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柳永以景寫情),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歐陽修摩寫春怨之情),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晏殊以此寫別意),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從惜教人墜…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蘇東坡詠楊花), “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李清照以花寓己),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自了得?”(李清照借梧桐表幽怨) “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孤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姜夔寫荷)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陸游以梅自況),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等等…不勝指數?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群芳印像浩如煙海,無法一一舉例詳加詮釋,只能列舉大概?然而,我們卻能夠試著在紅樓夢富麗堂皇的女兒國中,藉著作者襲用香草美人的附會手法,更進一步體會花與人的巧妙對應與微妙關係?
*繁花照眼~擇略敘金陵十二釵
瀟湘妃子與蘅蕪居士 黛玉和寶釵應是我們最熟稔的了,釵黛二人也同時並列於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第一頁: “可探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這樣悽宛的畫面。釵黛二人之所以履履被相題並論,也無非是兩人分別代表著出世與入世兩種典型,而寶釵在怡紅壽筵間所執出的花籤乃為“豔冠群芳”的牡丹,所配的詩題乃為“任是無情也動人”,相較於黛玉所執出“風露清愁”的芙蓉與其詩題“莫怨東風當自嗟”,竟也分別彰顯出“春豔”,“秋豔”的兩種美麗呢!程兆熊先生在論牡丹與芙蓉時(見所著中論中國花卉一書),特別指出這兩種花所涵蘊的兩種典型之美。程氏以為:春豔是春色的集結,秋豔是秋色的排開。故而前者是一大涵蓋的美,在萬象之“同”裡所顯現的美,是一種“順”,一種“豐滿”,一種“滋潤”,一種“富麗”,一種“輝煌”,卻有多少又顯出了一種肥碩,有時候畢竟會有些膩呢;而後者呢?既是秋色的排開,所以市一種超脫的美,相對於春豔的“順”,秋豔則是一種“逆”,在萬象之“異”中所呈現的,又是另一種“爽朗”,一種“明麗”,一種“清輝”,卻也不免是消損,也畢竟會有一些飄起來。然而牡丹之所以為春豔,卻還是因為肥中有瘦,因為牡丹表現得十分高貴而又發揚。反之,芙蓉之所以為秋豔,也是瘦中有肥,因為她表現得很市盈盈又痴憨。也可以說,牡丹的肥是豐盈,芙蓉的瘦則為瀟灑。這一番對花的審美觀,施之於寶釵二人,倒也是相當貼切的。就花容而言,寶釵原生得肌膚豐潤,雙眉不畫而翠,朱唇不絳而紅,銀盆一般的臉兒,水杏似的眼眸,如此鮮豔,如此穠華,無怪乎寶玉一凝神,不覺便看獃了。寶釵的美正是楊玉環那種肥碩富麗之美(見第30回),也難怪她會抽中牡丹花籤,牡丹之美亦是以穠豔豐碩取勝的呀!相對於寶釵,黛玉自又是另一番姿容了。兩彎籠煙眉,似蹙非蹙;一雙傳情目,似喜非喜;靜靜不動的當兒,便如臨水顧盼的一株絳珠草;稍稍舉手投足,又好似微風拂過柳枝。不論在容顏或是體態,都是嬌怯得讓人憐,便是芙蓉一般風動水流的生動氣韻與風流嬝娜(見第3回與第5回)。黛玉所掌握的豈止是一支芙蓉花籤呢?那芙蓉花的纖細驚悸之美也讓黛玉充分發揮了!就是從花的情性去體悟,寶釵也是接近於牡丹的“順”與“和諧”,她一進賈府,就因行為豁達,雍容大度,隨分從時,於是大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也多愛和寶釵去玩。相形之下,黛玉的孤高自許,木下無塵,不得人緣,就被寶釵給比下去了。寶釵雖是寄居賈府,卻上上下下,一片圓通。置身於人事複雜的賈府,寶釵極警覺又極明白,其實她原本也是淘氣磨人的,什麼西廂記,什麼元人百種,連黛玉都未嘗接觸的戲曲豔情世界,寶釵卻早在孩提時偷逮機會飽覽一番了(見第42回)。或者寶釵的人生態度,正如她長久服食的冷香丸,冷靜芬芳,千鎚百鍊。早在萌長的青春年華,已然熬鍊出退讓保守及自衛的一份冷然理性,如此一身的品格端芳,以旁觀者評斷,群芳之冠自是實至名歸。牡丹的和順涵蓋之美,也是寶釵芬芳德性的表徵。至於秋豔芙蓉與黛玉之間的種種,除了風流自賞,陶然自醉,與風霜相生相剋的微妙之外,亦有相較於牡丹“和順”的“逆”與“超脫”,這和黛玉的違抗氣質,多多少少也是相通的。也許黛玉的違抗在於根本的自我堅持,九死不悔的堅持。秋,本來便不是繽紛的花季,秋是“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郭落兮,羈旅而無友生…稠悵兮,而私自憐…”(見宋玉九辯)。較之於牡丹那番歡聚簇擁的喜氣洋洋,芙蓉似乎唯有和金菊相親了:種處雪消春始凍,開時霜落燕初過,誰栽金菊叢相近,織出新番蜀錦案。在瀟湘妃子詠物的多篇作品中,一組有關菊的詩作,不是奪魁的佳作,其中“問菊”的“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見第38回)也幾乎是一切不爭先恐後,遲遲開在金秋的花語呢!以此問芙蓉,亦未嘗不可呢?
然而不論是春豔還是秋豔,寶釵千載難逢的停機美德抑或是黛玉曠世的詠絮才情,不過都是薄命司中的一個存檔,也不過都是因果名冊裡無奈的“可歎”與“誰憐”。縱然太虛幻境中所奉的茶酒,喝在嘴中,是怎樣清香甘冽的“千紅一窟” ,“萬豔同杯”,而掠過耳際的,還是殷殷叮嚀的“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哀音。而其他大觀園中情無盡,債難償的痴怨女子呢?
稻香老農 在端莊禮教之下所刻劃出來一個貞靜嫻淑的形象,便是李紈了。在其寓所更可看出曹雪芹的裝潢興味,作者例外的選擇了最樸實沉穩的尋常五穀來綴飾李紈寡居的簡淨年月,於植物與女性的比附顯然已超過了一般人所習用的香草花卉。無怪乎李氏所執出的花籤乃為 “霜寒曉姿”的老梅,而其配詩則為“竹籬毛舍自甘心”了! 而更加彰顯作者巧思的,則是在因果名冊上李氏之叛詞: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暗指稻香老農如冰冷水潔,遵守禮教,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
枕霞舊友 湘雲所執出之花籤則為 “香夢沉酣”的海棠,只見得那面詩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正是天真嬌憨的湘雲日間醉眠蒴花陰的趣事也暗合 “湘江水逝楚雲飛”的人生如夢,光陰似水之寓意。
蕉下客 探春所執出的花籤則為“瑤池仙品”的杏花,其題詩則為“日邊紅杏倚雲栽”。作者此意乃是為探春遠嫁海外作一伏筆。
麝月 麝月所執的花籤卻為寶玉所不喜,只因其荼蘼花雖是“韶華勝極”,卻也是“開到荼蘼花事了”呀!正是宣告了 “三春去後諸芳盡”的無計挽回呀!又何嘗不是暗應薄命司的對聯:花容月貌為誰妍。當曹雪芹以心靈的慧眼觀省花開葉落草青木搖之際,必然靈光閃爍般,洞悉某種天機,從而體驗出天地人之間的息息相關----就像花容與女顏。就像生命的消長與季節的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