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5.gif (1361 bytes) 台大種子研究室  

曾識古人煎水意——試看幾首中國茶詩

王穎B86102028

外文三

 

詩以言情,以明志。我國文學源遠流長,對於「茶」此一文人雅好飲品著述不少,其寫作手法大抵可歸為兩種:一、由具體的形象寫茶,包含茶田之美、茶農之勞、茶葉之秀、茶器之精等;二、由抽象意念寫茶,主為作者的自我道德期許,或兼懷昔日同飲茶之故人。以下,本人將擇數首唐宋詠茶名詩作賞析及討論,試圖由中國文學鍾情於茶之斷簡殘篇,想像茶與中國文人如何相互輝映,在我們的文化遺產裡留下悠悠的芬芳,與悠悠的真情。

另,限於個人能力,對於文中摘錄詩作之句讀、考證皆付之闕如,若文字上與其他版本有相違之處,只有「存而不論」了。這固然遺憾,但我們對於認識中國文學中的茶的熱忱,相信是能對它產生彌補作用的。

 

唐代盧仝以茶詩傳世,是世界上最早提出「茶道」的愛茶詩人。他一生寫作與茶相關的詩、賦、文等數量已不可考,但流傳迄今者,以他早年的〈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和晚歲所作〈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最為後世稱道。茲錄兩詩於下:

越人遺我剡溪茗,採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飄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槳,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徒自欺,好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候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口云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聞道新年入山裡,蟄蟲驚動春風起,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仁風暗結珠琲蕾,先春抽出黃金芽,摘鮮焙芳旋封裡,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喫。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潤。兩碗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喫不得,惟覺兩腋習習輕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便從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

  

以上兩詩相隔六七十年,由詩中可見詩人境界之拓展,亦可由後詩感受到詩人將一己飲茶之快意延伸到飛天成仙,體恤蒼生的仁心。

第一首詩先寫茶葉生長的外在環境,繼之以素瓷茶杯及一抹仙香鋪陳場景,茶未飲、已猶醉!詩人言第一飲「滌昏寐」,第二飲「清我神」,第三飲「便得道」,此三者由淺入深,由消極的去除俗念,到積極的銳利精神,再到悟得真道,層次井然,不僅以靈活的比喻寫出茶對於世人的醍醐之效,實際上也間接的表達了作為一個文人的終身理想,尤其是詩人訴諸畢卓、陶潛的隱世傳奇,更明顯呈現其自清自許的心蹟。最後兩句是對崔氏的讚美語,今人觀之便罷。

第二首詩不僅較前詩更富戲劇效果,甚至以茶入七碗的種種反應寫其神效,幾乎像是一帖魔咒了。羅斯福路上有一家名為「肌骨清」的茶餐廳,就是把這首詩裡的七碗茶效應寫在門上,以是,筆者讀來倍覺親切,哈哈大笑。詩一開始是寫好茶之士接到同好的通風報信,急忙趁春茶滋味最佳之時入山,經過一片繁花似錦的山林,拜訪一戶山中不俗的人家,如同領受莫大的榮幸一般,接過一杯精心焙煎的茶,然後「不飲則已,一飲驚人」,一連七碗,乃至兩腋清風習習生,飛于天,成乎仙,但不能忘卻俗世眾生之苦,正是王國維「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的仁心,亦是中西文人千古不已的天問。

綜觀兩詩,可以看見詩人寫茶的手法是素樸的,心意是誠摯的。詩中文字淺白,且層層遞進的結構易於記誦,這些都有助它們流傳久遠,不僅為愛茶者所共詠,亦為非愛茶者所共賞。

 

初唐詩人劉禹錫以〈陋室銘〉聞名於世,其中有名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其中雖未點出「茶」,但茶生在山中、入於清水,詩人對其亦曾有頌詠之作,茲錄〈西山蘭若試茶歌〉如下:

山僧後檐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宛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嘴,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驟兩松聲入鼎來,白雲滿盅花徘徊,悠揚噴鼻宿散。清峭徹骨煩襟開,陽崖陰嶺各殊氣,未若竹下莓苔地。炎帝雖嘗未辨煎,桐君有錄那知味?新芽連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頃餘,木蘭墜露香微似,瑤草臨波色不如,僧言靈味宜幽寂,采采翹英為嘉客。不辭緘封寄郡磚井銅爐損標格,何況蒙山顧渚春,白泥赤印走風塵。欲知花乳清冷味,須是眠雲跂石人。

同為詠茶之詩,劉禹錫之異於盧仝,乃在前者賦與茶更豐富的形而上意涵,一則為天地靈氣的結晶,二則為有德之士方能識得的極味。試看,一開頭的「山僧」即點出詩人寄居山林寺院,與僧人寢息相關的生活環境;這是一種哲學的生活,思考的生活,於是茶也成為哲學與思考的投射物。詩人續寫茶半卷而未舒,有如鷹喙,僧人採摘之後,在陽光、水、雨聲與白雲之中煎製新茶,這整個情境運用到眼耳口鼻等感官意象,直截喚起讀者對於美感(或者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反應,而在另一方面,又將鏡頭拉高拉遠,寫到崖嶺、炎帝與桐君,使得「茶」不框限於一時一地之物,反而是時間與空間兩重座標所無法丈量的一種精神。繼之,詩人以擬人口吻言「茶葉生長時的心情」,談及茶之所以有「采采翹英」的青青盛貌,乃是出於一片等待「嘉客」的衷誠。唯有那嘉客才能懂得茶的真正滋味。嘉客者,誰也?這是詩中並未明說,卻深蘊微妙的關鍵。有一種可能是,「茶」即為詩人自況,而他所等待的是能重用他的賢君,或者是一個能與他惺惺相惜的知音,或者是一頁能洞察他、欣賞他、讚揚他的歷史。

劉禹錫是一個不得志的文人,終其一生,我們可以說,如果他就是那滿懷等待的茶蕊,那麼他是帶著失望而死去了。他一生窮困,柴米可能都不太足夠了,茶作為一種休閒飲料,顯然並不能提供他口腹溫飽,而是扮演著精神食糧的角色。對於庸庸碌碌的俗子來說,吃飯比喝茶重要得多,但是,對劉禹錫卻可能恰恰相反。茶的長處是說不出的,是一種氣韻、一種嚮往和執著,而它的短處卻顯而易見,正在它們質輕和無用。劉禹錫在面對茶時,恐怕也相近於面對自己潦倒的人生!

失意卻不失志,我以為這是劉詩最動人處。

英雄也有不得不氣短的時候,那麼,就沏一壼茶罷。

 

宋人品茶之風不遜於唐。范仲淹有〈和章岷鬥茶歌〉,在這個平民文化興起的時代中,詠茶詩又是一番新氣象:

年年春自東南來,建溪先暖冰微開。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新雷昨夜發何處,家家嬉笑穿雲去。露芽錯落一番榮,綴玉含珠散嘉樹。終朝採掇未盈檐,唯求精粹不敢貪,研膏焙乳有雅製,方中圭兮圓中蟾。北苑將期獻天子,林下雄豪先鬥美,鼎磨雲外首山銅,瓶攜江上中泠水。黃金碾畔綠塵飛,紫玉甌心翠濤起。鬥茶味兮輕醍醐,鬥茶香兮薄蘭芷。其間品第胡能欺?十目視而十手指。勝若登仙不可攀,輸同降將無窮恥。吁嗟天產石上英,論功不愧階前冥。眾中之濁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屈原試與招魂魄,劉伶卻得聞雷霆。盧仝敢不歌?陸羽須作經。森然萬象中,焉知無茶皇?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陽先生休採薇。長安酒價減千萬,成都藥市無光輝,不知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風飛。君莫羨花間女郎只鬥草,贏得珠璣滿斗歸。

這一首詩寫「鬥茶」盛況,各茶家出盡奇招,讀來彷彿是武俠小說各路豪傑大會比武的場面,也像是日本電視節目「電視冠軍」中各競賽者殫精竭慮、全力一搏的奇觀。

詩人先寫南方時節移轉,茶葉成熟,採茶人家乃立即收成、烘焙、將成品送往北方的朝廷。而好茶須賴好水,於是一面準備茶,一面還得準備玉瓶盛水(似乎與黃梅調梁祝中的「東海龍王角」、「千年瓦上霜」若合符節!),以求相得益彰之效。既有比賽,則必有排名,詩人續寫好茶中的好茶,有卓然之秀,有解酒之用,不僅令京城美酒相形失色,就連古來好茶的詩人們也當為之技癢,以文字為此茶賦形敷彩,留芳百世。

詩人運用了誇張手法寫鬥茶盛事,於是也為它賦與了喜劇色彩。原本是一場患得患失的競賽,入詩之後,因為有了美感的包裝和熱鬧的動作場面,寫出了令人欣欣然的故事情節。由社會史眼光觀之,更不得不艷羨江南之富庶美好。誠然,其氣候煦暖乃得自地理位置之助,但製茶器紛然並陳、焙茶技術的分工與專業化,則已然初具近代商業社會的雛型。由此,我們可以得見,太平盛世中,人們開始在基本需要外追求生活享受——天子有天子的享受、小老百姓也能有小老百姓的享受。一個愛好飲茶的社會,透露出的是一個社會對於生活品質的思考已經兼容了物質和精神兩層面,而且社會各階層相互影響,造成一波波的流行風潮,此現象至今仍然顯著。

 

在中國文化史上,宋代的特色,除上文所談之平民階層興起之外,另一重點就是知識分子人格典型的樹立。以下為蘇軾〈試院煎茶〉一首,是宋代極負讚譽的茶詩,亦可作為表現文人風格的例證:

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遶甌飛雪輕。銀瓶瀉湯誇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君不見昔時李公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新泉。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西蜀,定州花瓷琢紅玉。我今貪病長苦肌,分無玉盤捧蛾眉,且學公家作茗飲,磚爐石銚行相隨。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

這首詩由一個寒冷的冬夜寫起,鳴風、飛雪,然後才寫到銀瓶,最後才是爐火旁的作者慨然歎道:「未識古人煎水意。」偉大的詩人總能將自己的生命與歷史和世界相連。蘇東坡寫茶卻不限於茶,他聯想到李白為了遠來的朋友親自煎水,潞氏為了故人而拿出珍藏的茶具,這些都是人情之中,至溫至厚的點點滴滴,而他作為一個飢寒交迫的詩人,便從知識之中,深刻的意會到自己的生命有孤獨與不孤獨的兩面。劉禹錫只憐恤到自身的不如意,蘇東坡卻在自身不如意的遭遇中,認知到千古悠悠、不如意者成千上萬;從小處看,他是一個孤獨者,但從大處看,他與無數的孤獨者一同處於歷史洪流中,並非形單影隻。更何況,他還有朋友!往昔,他有相濡以沫的知交,在未來也可能結識心靈上的同伴,他想到朋友間的真情相待,便感到不必自囚於苦悶的監牢。鳴風飛雪是人世所恆有,失意人恆在,友誼亦恆存,蘇東坡的詩實際上是無數人生命中所必須經歷的時刻。蘇子之詩向來膾炙人口,此其因之一。

詩中貫串時空距離的,不是別的,只是一捧熱茶。熱茶是非常簡單的東西,但它可以消解複雜的痛苦,讓一言難盡的滋味沖入愁腸,化為淡淡馨香。這正是「回憶」。正是尋常人世,千萬珍重。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我說,茶也可以。

茶,和我國詩教中「溫柔敦厚」的氣質如出一轍。沒有酒的濃烈,水的寡淺,茶有它的芳香,色澤,獨立的存在,但從不過分。在本文所舉的幾首詩中,茶不脫主觀投射與人為製作,固然忠實襯出詩人寄寓於茶的種種心志,但或許也反映出我國向來以「人」作諸事諸物之中心,不夠虛心看待自然。中國詩人常有「我就是自然」,或「自然為我而設」的想法,於是茶樹不可能為精靈、不可能言語或思考,而只能在文學裡作被動的配角。

未來也許能有些改變,也許沒有。總之,作為一個詩和自然的讀者,我們可以付出的是期待和祝福。